我是肯定不会错过火洞河(Firehole River) 的,这浩浩汤汤的河水至少有3 米深。这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的却不是千堆雪,而是一个小心翼翼、紧紧趴伏在岸边光溜溜石头上的我。
我努力在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 的火洞峡谷(Firehole Canyon) 里逆流而上,走在我前面的是我的两个儿子:16 岁的嘎斯和14 岁的法布,一个是游泳健将,一个是攀岩高手。他们两人在这条捷径上很轻松地穿梭着,我们要去上游的平台,从那里出发,然后再漂流回来。一路上,我不断看到身边漂流过去的人,兴高采烈地高声叫着。他们看上去都是敢玩蹦极的那种人,深信自己无穷的潜能,而且都比我年轻。或许我做这些,是显得有些超龄了,但我依旧十分期待可以迎合儿子们的步伐。这些年来,我跟他们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一起划船,一起坐过山车,一起在黑钻级的雪道上滑雪。
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是一个“有趣的妈妈”。但是,随着他们日渐长大变成小伙子,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对我来说越来越难。这次的公路家庭旅行不断提醒我和孩子的爸爸罗博,我们在孩子们长大成人出去闯荡世界之前,真的已经没有太多机会能跟他们一起出游了。
我们这次选了房车旅行。租了一辆8米长的CoachmenFreelander 房车,还给它起了个爱称:小恶魔。我们的行程就是在美国西部最美的地方穿行,从怀俄明州的黄石出发,一路向北,开往蒙塔纳的冰河国家公园(Glacier National Park)。透过苍茫的天空,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云像海啸一样汹涌而来。
本文作者珍妮与他的大儿子在蒙塔纳州的
弗拉特黑德河野餐时计划一天的出游行程
没有严格的行程要遵守,同时又有太多露营营地可以选择,所以这允许我们可以随着性子改变计划。罗博跟我都特别明白,这样随性很容易让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崩溃(其实对于我们也是,所以我带了点儿酒)。但是我有点儿刻意为之的意思,因为我相信远离网络之后的家庭成员会重新团圆在一起。我呢,也就可以再次纯粹以妈妈的身份在家里满血复活!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隔壁露营的老哥问我们,这句话也是房车界最标准的问候。我们停在黄石湖畔的格兰特村露营地(Grant Village campground)。老哥在房车伸展出来的遮阳板下坐着,开始介绍自己:“我是来自威斯康辛州的韦恩。”他是和妻子以及三个孩子来旅行的,孩子们现在正在湖边骑车。他旁边,就是一个标准的烧烤架和一个铺着精美桌布的餐桌。
“您旅行可真够讲究的啊。”我说。
“这样会更有家的感觉——路上的家。”他边说边往烧烤架下加炭火。开房车最常遇到的问题就是“我们到了吗”之类的问题,而这样的方式就让一切地方都变成了最终的目的地。
跟老哥的对话似乎让我明白了房车旅行的真谛:我们到达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当他听说明天我们要去徒步远足的时候,韦恩一再强调我们要去买瓶防熊喷雾。我的确也看到过“熊出没,请注意”的告示。所以晚上我们去露营用品商店买了一罐喷雾,当然,我还买了一块桌布。
黄石国家公园北门的猛犸热泉是世界上最大的碳酸盐沉积泉,
热泉从山坡上一层层流淌下来,形成五彩的大阶梯
第二天,我们开到了大回圈公路(Grand Loop Road),开始了3.2 公里长的徒步,前往黄石公园中间地带的一个高地草甸瀑布湖(Cascade Lake)。我们随身背着中午吃的午餐,这有可能会引诱熊过来。“希望熊都在打牌,没时间理我们。”法布念叨着,因为他背着放食物的背包。
除了老忠实泉(Old Faithful Geyser),黄石也因野生动物而闻名。我们之前去的拉马尔山谷(Lamar Valley) 就被称作北美洲的赛伦盖提,那里有灰狼、麋鹿、大角鹿、美洲野牛,还有灰熊和黑熊。听说这里有1200 头熊,我估算每平方公里差不多有3 头。我们一直在杉树林中徒步,很有圣诞的感觉,我们发现很多树的树干都剥落了,难道是熊干的?这时罗博的相机误按到了防熊喷雾的按钮,冲着嘎斯的脸喷出了一些里面的东西。嘎斯大叫了两声“啊”然后一直就在咳嗽。万幸的是,他的喉咙和眼睛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清洗干净了,但这也让我们坚信不能完全依赖这个喷雾,所以我建议还是避着熊出没的地方。孩子们开始大声说话,设想我们出现在一个被熊攻击的恐怖电影里……一会儿话题又从恐怖转移到科幻,嘎斯说他想成为宇航工程师,设计飞船去探访他确信存在的外星文明。
我现在完全不想见到熊。上次我跟罗博可以这么长时间地陪伴孩子们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们现在跟我们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平等,像踌躇满志的青年。我开心,但心里还是有些酸涩,着实是一种喜忧参半的感觉:他们的梦里,没有我们。
几天的游泳、骑车和各种徒步、徒步、徒步之后,我们到了蒙大拿州的博兹曼(Bozeman),孩子们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倒不是因为这里是淘金者不能错过的圣地,而是因为我们紧张的住宿条件可能到了忍耐的极限:孩子们开始为睡在哪里而争执。在房车里有3 个床位,一个是车后面位置的双人床,这是罗博跟我睡的地方;另一个是在驾驶舱上方二层位置的双人床;还有一个是在吃饭的地方用沙发拼起来的床。最不受欢迎的就是餐厅的这个,因为它不仅需要拼接起来,而且经常容易散架。
房车旅行的优点是你的居所与你如影随形。当然,缺点也是如此。你要在这个差不多2 平方米的矩形箱子里面开车、睡觉、做饭、吃饭、打牌……房车承载了我们所有的生活,幽居症箭在弦上,随时可能爆发。特别对两个十来岁的兄弟来说,正在发育的DNA 肯定会驱使他们不断挑对方的刺儿。
我们把房车开到了一个当地朋友家门口,大家边打趣说自己真是最好的客人,带着卧室来拜会,边停好了车。
法布在蒙塔纳州布莱克夫特河上准备飞蝇钓
布莱克夫特河曾经出现在1976年出版的中篇小说《大河之恋》中
博兹曼总是位列全美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这里是户外咖们的大本营,我们经常看到这里的人参加一种叫作山脊跑的活动(Bridger Ridge Run),他们先沿着山脊跑32 公里的上坡路,然后再折返回来跑个下坡路。我们住在博兹曼的朋友不是那种户外重口味,但他们很喜欢做飞蝇钓、徒步和雪地漫步这样的户外运动。而且不管是家长还是孩子,都特别有办法能把住在铁盒子里的那两个小子拽出来玩,一起来释放属于青春期的专属能量,比如在麦迪逊河(Madison River) 上玩充气划艇。
所以第二天,我们拉着朋友家的充气划艇向博兹曼的西边走,打算去漂流一下。现实情况是,罗博和孩子会一同漂流,但总要有个人开车到7 公里外的终点接他们。我对倾斜的漂流船总是觉得不舒服,所以开车这事儿肯定是我来做。
我望着罗博和孩子们登上划艇,他们像软塌塌的海星一样趴在筏子上,直到在河流转弯处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我才去开那辆2 米宽的小恶魔前往他们即将要到达的终点。话说房车几乎都是罗博在开,因为我觉得开它特别耗费精神,在窄小的小路上完全没有犯任何错误的机会,可能一阵微风就会把我吹向一次交通事故,连对面车道疾驶而过的重型卡车都会把我吓得够呛。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有很多人都在开房车,单单在美国注册的房车就有900 多万辆;在路上我也经常可以看到年逾古稀的老人开着比我们大得多的房车……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回避那种像是驾驭着一头奔牛去过独木桥的感受。
我在到达点特别不优雅地把车停下,我想,得好一会儿才能把我的男孩们等来。所以我就躺在车后面的床上,打开了朝向河那边的遮阳棚。有趣的是,就在刚刚我还在抱怨房车在空气动力学上的愚笨,而不久之后现在的我,却在享受只向房车开放的亲水酒店。
第一个漂流而来的是法布和嘎斯,罗博紧随其后。我跳下房车,直奔他们而去。我走得太急,都忘了拿相机,但是哪怕是最好的相机也无法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一切:孩子们喜形于色,跟他们小时候看到我们假摔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决定用记忆拍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只留存在情感中的照片,我确信以后当他们长大,我肯定会从记忆中调取出这些动人画面。
我像个节拍器一样不停向他们挥手。他们开始划过来。“妈妈,咱们一块儿再来一遍吧。”法布说道,“你这次真的要试试啊。”我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天空已经突然变得浓密的乌云,边让他们赶紧上岸边回答道:“下次,下次一定试试。”“那儿有一头小麋鹿。”一个戴着卡其色帽子的男的喊道。
冰河国家公园的林间步道让孩子们有机会亲自走入森林
那时的我们正在冰河国家公园跟一群人在冰山步道上徒步。我们看到了一头刚刚长出犄角的小麋鹿。这一幕让嘎斯和法布上了发条,兴奋不已,明明刚才还因为要起大早来走十几公里的徒步路线而满腹牢骚的他俩,见到麋鹿之后却像是打了强心针。我们正在前往冰川湖的路上,现在正在冰川正中央,蒙塔纳州的最北边。在19世纪中叶,这里大概有150 多座熠熠生辉的冰川,而现在只剩下零星的25 处。
在冰河国家公园,十几岁的孩子们特别享受在湖中浮冰上行走的极致体验
“冰河时代的时候,这里全部都被冰川覆盖。”罗博告诉儿子们。山路被紫色的紫菀属植物和橘色的火焰草冲刷着,山峰层峦叠嶂,像极了钥匙的锯齿。有一条溪流沿着地势顺流而下,看上去像是一个银色的辫子。继续往前走,我们到达了一个由条纹石头墙围起来的凹形地貌,在这里的最底部,有一片蓝色的湖,这种蓝色我曾经以为只能从宣传加勒比海地度假广告上才能看见。在湖中漂浮的冰山,就像湛蓝天空上的大朵云彩一样。这些炎夏8 月里的冰山,或在水面上浮动,或露出尖尖的冰峰,但大多数都没有一个双人床大。男孩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站上去。让我松一口气的是,有一块双人床大小的浮冰靠近了岸边。在用棍子确定了浮冰的支撑力后,嘎斯和法布跳了上去,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发现这浮冰还比较稳定就开始兴奋起来,得意洋洋地摆出健美运动员的姿势。之后他俩越来越大胆,开始往邻近的浮冰上跳,几乎一直跳到了湖中央。万一浮冰塌了怎么办?我一直强忍着我作为母亲的天性,没有阻止他们。我的儿子已经长大,长大到足以照顾好自己。实际上,他们现在都已经可以照顾我了。
回到火洞河那次,就是一开始我与险峻现实斗争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我被打捞出来的画面。顷刻间,我的手指又滑入了岩石间的裂缝,我使出浑身力量钩住这块石头,只怕自己下一刻就会乏力而掉进河里。就在这时,法布,就是那个擅长攀岩的小儿子,向后伸出他的一只手牢牢抓住我,轻易地就帮我清扫了所有的问题。在解脱出来的那一刻,我百感交集,一幕幕我曾经帮他解决攀岩困难、抱他从树上下来的画面历历在目。一切的转换,都发生得那么快。
之后的路变得简单许多,我的儿子们和我最后成功地踏上火洞河上游的平台。在我们脚下,湍急的青色河水被拍打成了白色泡沫。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送下了水,之后我便不停地来回颠倒着旋转,这种感觉像是我在一个大水槽里骑着一头滑溜溜的怪兽一样。前面,我儿子上下摇晃着脑袋,接着突然,我们就进入了一片缓流的池塘,我一下子撞向了他们。晕头转向的我们,还不忘相互击掌。
“你做到了,妈妈。”嘎斯大喊道,他用一只手臂环抱着我。是的,我做到了。一路走来,或许就是为了这次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