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克奈格的家里堆满了多年来从废弃沉船上淘宝的成果
1951年的Aureol号邮轮、1961年的加拿大女皇号邮轮、1965年的Stella Oceanis号邮轮,这些红极一时的豪华邮轮抵不住岁月的洗涤,已经不存于世。但Aureol号邮轮上的吧台、加拿大女皇号上的枫木镜子和Stella Oceanis号邮轮上的画作却仍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悄悄存在,一些幸运之人正独享这些巨型邮轮的奢华。近日,《外滩画报》专访了搜集豪华邮轮上一些家具以及装饰品的皮特·克奈格,听他介绍他和这些没落邮轮之间的故事。
一艘巨型邮轮正缓缓驶入港口,船体的白色漆面已有些泛黄,吃水线附近锈迹斑斑;船舱内空无一人,甲板上环绕着桅杆和拉索互相撞击的声响。
一个大浪打来,船体随之向海滩迅速靠近,几秒钟后,潮水退去,沉重的船身随之下降,深深陷入泥泞的滩涂。余晖映射下,船体巨大的剪影仍然让人惊诧,船型的精巧设计也不难让人联想起它昔日满载游客、鸣笛远航的辉煌。
待船停稳,等待在一旁的当地人一拥而上。这些长期在海边作业的工人身形消瘦、皮肤黝黑,但身手异常矫捷。攀上船后,他们开始拆卸船体的各种组件,豪华邮轮瞬间成了散落一地的废品。工人们要保留的是可以回炉再造的金属,其他的一切则会被永远地填埋或焚毁。
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拆船厂。在过去的10年间,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出产的豪华邮轮在这里结束了它们的最后一次远航,等待着被拆卸、肢解并回收利用的命运。
停泊在阿郎拆船厂前面完好无损的“MV SERENA”号邮轮。克奈格提供
混迹在工人中间的还有一个同样清瘦的身影,尽管同样皮肤黝黑,但浅棕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眼睛使他迥异于在场的印度劳工。这个频繁出现在阿朗海滩的寻宝人叫皮特·克奈格,美国人,在一地废墟中搜寻着那些独具风格的家具和装饰品。用克奈格的话来说,他在“试图拯救一段航海史”。
在印度阿朗淘宝
印度阿朗是克奈格最常寻宝的地方。尽管近赤道国家的炎热和多虫让生长在洛杉矶的克奈格难以忍受,但在过去的5年里,他已经去过那里7次。
印度是一个保守的国家。克奈格形容他在印度市镇出入的情形颇有几分悲剧色彩:“我通常坐在汽车后座,还必须得用当地的报纸盖住我的脸。因为我是西方人,我在这里不受欢迎。”而阿朗海滩则更加排外,拆船工对外来者十分不友好。克奈格面临的最大阻碍恐怕就是当地工人的漫天要价。
在阿朗,所有的邮轮拆卸都外包给了当地的拆船业巨头。工人们的辛勤劳作换得的薪水并不丰厚,从邮轮上拆卸下来的东西是他们在薪水之外的额外收获。当外来人想要拿走他们的“bonus”时,他们会收取一定的费用。
克奈格有些无奈地告诉《外滩画报》:“通常我会报上当地的市场价,但这些工人一定会开出一个10倍于我报价的数字,仅仅因为我是外国人。当然我会跟他讨价还价,直到达成一个我可以接受的价格。”
另一个让克奈格头疼的事是拆船的工人经常不守承诺。“有一个拆卸工人答应卖给我4个从加拿大女皇号上拆下来的装饰品。等到交货的时候,他却只给了我一个,他自己保留了3个,而我已经付了4个的钱。还有一次,一个工人已经跟我签了买卖合同,但其他买家给出了更高的报价,他就毁约把东西卖给了那个人。”
沉迷战后邮轮
虽然在淘宝过程中常遇到一些无奈之事,但克奈格的收集成果依然令人叹为观止。在过去的5年里,从阿朗运回的旧物已经填满了克奈格的房子、后院和另外两个租用的仓库。
克奈格挑选邮轮上的宝贝自有一套标准。“我要的东西必须是独特的,是某一艘邮轮独有的。比如刻着该艘邮轮制造公司和制造时间的金属牌、刻着邮轮名称的电铃、铜制的导航设备、定制的艺术品、家具或者那些原版的文字记录如航海日志、航海图等等。总的来说,任何具有历史意义的、或在设计上有突破性的东西都在我关注的范围之内。”
不同于一般收藏家,克奈格对出产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玛丽皇后号”(Queen Mary)或“诺曼底号”(Normandie)这些声名显赫的豪华邮轮并不热衷,反倒将全部精力投入在了1950年代或者1960年代出产的邮轮上。
“1920年代的邮轮通常体积巨大,讲究装饰华丽;1930、1940年代,邮轮的装饰风格开始向‘装饰派艺术’发展。”克奈格试图向《外滩画报》解释两个年代的邮轮风格差异,“到1950或者1960年代,邮轮开始讲求船身的造型优美,线条流畅,装饰艺术开始注重建筑学上的美感。当时邮轮内的装饰品尽管已经趋向现代风格,但仍然用原木和重金属制造,并广泛应用刻花玻璃等元素。另外,船上装饰用的画作或者雕塑尤其出彩,很多都是为邮轮特别定制的。这使得1950或者1960年代的船体内部装饰呈现出一种兼具华丽和实用的独特情调,也是我偏爱这两个年代邮轮的主要理由。”
“1970年代以后的邮轮就没有这种设计感了。”赞许之余,克奈格不忘对当代的邮轮装置艺术作了些品评,“现在邮轮上用的装饰画或艺术品都是从连锁商店的商品目录里订购来的。”对于出生于上世纪1960年代的克奈格来说,或许只有那个年代的邮轮才能勾起他美好的童年记忆。
从“爱船的一代”到美梦成真
克奈格一直称自己是“爱船的一代”:“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是看着《The Love Boat》长大的。”《The Love Boat》是美国ABC电视台在1977年开播的一部电视剧,红极一时,直到1986年才结束最后一季。由于这部电视剧把主要场景设在一艘邮轮上,使得邮轮开始在美国变得家喻户晓,并激发了普通美国百姓对邮轮生活的向往。“毕竟在此之前,邮轮是专属于那些富人和长者的玩物。”
真正让克奈格深陷邮轮世界的是一次课堂作业。“当时我被要求去研究卢西塔尼亚号邮轮。”RMS Lusitania是隶属于英国卡纳德轮船公司的邮轮,从1907年到1915年之间服役,1915年被德国潜艇的鱼雷袭击沉没。克奈格从小就听过泰坦尼克号邮轮的沉没故事,当他得知卢西塔尼亚号是另一艘沉没的巨轮时,被震惊了。“我开始深入地研究这艘巨轮和当年的事故。与此同时,我刚好在读一本关于大西洋远洋客轮的新书《The Only Way To Cross》。自那以后,我开始对所有的远洋邮轮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旅行社开始大量印制并发送远洋邮轮线路预告表。有了这方面的便利,克奈格常常在邮轮到达前一年就开始策划他的探险之旅,时刻准备着前往圣佩德罗或长滩港口参观豪华邮轮。每一艘邮轮的到来都会引得克奈格激动万分。在邮轮靠岸停留的时间里,克奈格会千方百计地上船一探究竟,并把每一件感兴趣的物品都详细地记录在笔记本里。点点滴滴的积累使克奈格对几乎每一艘路经美国的邮轮了若指掌。
这些知识储备30年后得到了体现。当克奈格得知某艘邮轮将被销毁时,他马上就能如数家珍地列举出该艘邮轮上的装饰物和布局,然后决定是否前往印度阿朗,拯救那些儿时记忆中的珍宝。
1980年,克奈格第一次乘坐豪华邮轮。他至今仍无法忘记当时的感受。“第一次坐船的感觉非常棒!船里的气味和鸣笛的声音对我来说简直像兴奋剂。我可以在所有房间跑进跑出。坐在甲板上,看着邮轮从港口驶进驶出,沿着海岸缓缓前行,穿过深蓝色的海水,这种体验太令人激动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是美梦成真。”
从音乐推广人到专职寻宝家
尽管少年时期对邮轮充满幻想,成年后的克奈格却成了一名音乐推广人。虽然如此,他却一直没有中断搜集旧船物品这个根深蒂固的老习惯。
“我搜集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当年旅行社发放的远洋客轮的推广手册。当我能够进入这些邮轮参观后,我又开始收集邮轮上的节目单、菜单和明信片。”
克奈格至今还保留了一些儿时的收藏。“成年后,我开始经常出入旧物商店、跳蚤市场和旧物交换会,想要找到更多邮轮上的东西;有时我也从那些远洋客轮的官方零售商那里买东西;网络兴起后,我就开始在eBay上寻找属于邮轮的物品。”
慢慢地,克奈格搜集到的旧物越来越多。当他搜集满第一个集装箱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说不定自己可以以此为业,拯救这些即将销毁的东西。
2004年,MidshipCentury正式上线。这是一个在线购物网站,克奈格把他搜集到的旧船艺术品放在网站上售卖。网站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从椅子到桌子,从窗户到门,从画作到雕塑,甚至连船身上的一个小把手都能在MidshipCentury找到。
一年后,克奈格彻底辞掉了音乐推广人的工作,开始全心经营“没落邮轮”的王国。多次去往印度阿朗的寻宝所获使克奈格的收藏愈加丰富,也吸引了越来越多前来选购旧物的顾客。
“有很大一部分顾客是我的朋友。我有很多朋友跟我一样喜欢搜集旧船上的东西。其他的顾客基本上都是通过网站认识我。有些顾客希望通过我找一些他们喜欢的设计师或艺术家的作品;有一部分顾客则像我一样,想要寻找他在乘坐那班邮轮时就爱上的东西;还有一部分顾客是室内设计师,他们希望给他们正在装修的住宅或商业区找一些原版的复古家具,或替他们的客户找一些品味独特的东西。”
形单影只的拯救者
这是一项极其烧钱的生意。克奈格称,他7次出入印度阿朗,已经花去了近50万美元,还要外加7万美元左右的运费才把那些“战利品”运回美国。
这些东西并不能为克奈格带来太多的收入。从网站上的标价来看,很多艺术品的标价都在500美元以内,比之克奈格为之花费的心血和成本并不相称。有些时候,克奈格甚至要靠为一些航海杂志撰稿来贴补家用。
克奈格承认,经营这个网站的目的并不在于赚钱,而来自他对这些旧船从小累积的爱,希望能够拯救航海史上的些许片段。
像克奈格一样经营邮轮旧物贩售的同行并不多,“有些人抄袭过我的商业模式,但没有成功,做了几年之后就放弃了。也有些买家跟我一样经常去阿朗,但我们的目标完全不同。他们并不像我一样关注上世纪中叶的艺术品和装饰品,他们更关注航行的设备,如驾驶台、舷窗、柚木甲板等。”很多时候,克奈格显得形单影只。
当记者问及克奈格是否会觉得力不从心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确实如此。对我个人来说,这项事业是一笔巨大的投资,况且我也没多少地方来放置这些东西了。”
克奈格希望下一步能尽快找到一家可靠的画廊或博物馆来向公众展示这些旧船装饰艺术。“即便只是暂时性地展览,也会有帮助。大家可以面对面地感受这些旧物的美妙之处。”克奈格对此充满信心,“我觉得现在的时机不错。整个社会又重新开始对上世纪中叶的东西感兴趣了。”
克奈格的“没落邮轮”之家
克奈格把自己的家装饰得如同一艘1960年代的豪华邮轮。“我非常喜欢这些旧船上的艺术品和家具的外观设计。”他告诉《外滩画报》。
克奈格的家里堆满了从旧邮轮上搜集来的物件。客厅中间的吧台来自Aureol号邮轮;餐厅里的家具来自Aureol号、Ivernia号和Stella Oceanis号;通往二楼的楼梯是Ivernia号邮轮上的楼梯;主卧室里的镜子则来自加拿大女皇号;散布家中的镶板、壁挂则是意大利画家EL的杰作,来自Stella Oceanis号。这里的每件物品背后都是一段或精彩或意外的故事。
起居室中间的吧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这个吧台是从1951年的Rmmv Aureol号邮轮上拿下来的,但克奈格起初并不是想要这个吧台;他想要的是头等舱走廊里吧台上的一块桌布,但他的印度代理人误听成了他要特别二等舱(介于头等舱和二等舱之间)的吧台。克奈格当初拿到的时候几乎想扔了它。“但把它擦拭干净,显露出桃花心木上的精美雕刻时,我爱上了这个吧台。从此它就成了客厅的中心。”克奈格告诉《外滩画报》。
通往二楼的楼梯来自于1955年的Rms Ivernia邮轮,这是一艘专为冠达邮轮公司(Cunard Line)的利物浦至加拿大航线打造的邮轮。楼梯扶手是由桃花心木和枫木制成的。装饰楼梯扶手的黄铜钉子和镍制边框则来自加拿大女皇号,这艘邮轮后来改装成了美国嘉年华邮轮公司的第一艘邮轮Mardi Gras号。
后来,克奈格买了好多Mardi Gras号邮轮上的装饰品,不仅因为它们造型独特,还因为它们具有历史性的意义。
他曾试图把所有收集到的Mardi Gras号邮轮上的物件捐赠给嘉年华邮轮公司,但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历史并不感兴趣。他通过网站卖掉了大部分收藏,只在家里保留了独特的装饰物品。
主卧室里的镜子来自加拿大女皇号,非常重,要三个人才能抬上楼。镜子原先放置在头等舱登陆塔楼边、乘务长办公室对面的墙上。这面镜子做工精致,镜面上刻着月亮和星星,镜框是枫木制成的。
意大利画家Emanuele Luzzati的画作来自Stella Oceanis号邮轮。1992年,克奈格乘坐Stella Oceanis号邮轮去爱琴海。当时克奈格对这艘客船本身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因为它是1965年制造的,在当时看来实在太“新”了。但几年后他才察觉到船上的艺术品是多么值得收藏。
这艘邮轮邀请到了意大利画家Emanuele Luzzati为其定制装饰艺术品。邮轮主要在希腊周边的海域航行,Emanuele Luzzati为此制作了一系列带有希腊风格的作品。比如,保留着锻痕的黄铜镶板、手制的陶器和描绘古希腊克里特文明的生活场景及神话故事的画作。现在这些作品分布在克奈格家的玄关、楼梯间和主卧室。
在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克奈格突然对《外滩画报》说:“我差点忘了说,我爱上海!我第一次来上海是1995年,我是乘坐1957年造的‘上海’号邮轮从香港过来的,那次是这艘邮轮的最后一次航行。第二次来是在2000年,我过来参观奥利安娜号邮轮(SS ORIANA)。当时这艘邮轮停在黄浦江上,作为旅游景点开放给游客,但不久就被销毁了。我很喜欢外滩,希望有机会能再去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