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拉克勒斯的狮头帽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人杀虎，格虎，射虎和刺虎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就是没想到把杀掉的老虎头制成帽子戴在头上，做个LOGO，省却了无数笔墨口水，而且宣传效果还好。
□ 张书林
一件最中国和最不中国的物事
人世间有些事不可思议，你以为如此，其实追究起来，完全是如彼。
近年随着中国大陆社会国学风气水涨船高，各种传统中国的物事越来越普及，各种能代表中国文化和历史传统的物件成了新时尚的超级图腾，其中一种就是虎头帽。这种帽子一般有两个朝天耳朵，后面有披肩状风罩，大略模仿老虎头形状，有的地方也有所变形。很多人小时候戴过虎头帽，特别是北方乡下的男孩子，虎头正前方还绣着一个黑线的王字，映衬过年季节红扑扑的小脸蛋，真是一个中国特色的好孩子！
现实中好几个省的小学美术教材都有虎头帽绘画和制作的内容。教材的解释说，这种物事是中国传统儿童防寒最常用的头部用品，历史悠久古老，是最中国的文化符号之一，至于怎样中国，到底如何古老，语焉不详。
然而，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以前中国古代文化学者一般认为，使用老虎的形状做成儿童帽子源于唐代以后藏族的先民吐蕃人以兽纹作盔甲和衣饰图案的内传。但这种看法随着现代学术的进步逐步站不住脚了，因为对文化和图像传播的最新研究表明，虎头帽这种最中国，最东方的物事起源很可能是一点儿也不中国的。直接说，这东西的来路之源远流长，可能远超过我们一般人的想象，而且极度的西方，而不东方。
台湾中研院的古代史学者刑义田及部分大陆学者（如李淞）通过图像传播研究，立足实证的考察，得到一个初步的结论：虎头帽的起源来自古希腊，是典型的古代欧亚文化交流的遗存和见证。这个结论很神奇，很颠覆，但很可能是有根据的。
虎头帽是最不中国的物事。这个事须要说清楚。
经过修复的清代虎头童帽。（图片来源：楼上的拉姆）
比较典型的中国民间虎头帽实物。（图片来源：张书林私人收藏）
正前方还绣着一个黑线王字的虎头帽。（图片来源：张书林私人收藏）
旅游地点待售的传统民俗仿制品。（图片来源：网络）
当代工艺品变形的虎头帽，在瓜皮小帽上刺绣虎头图案。（图片来源：网络）
去过西安观看兵马俑的人会发现，成百上千的各式各样的秦朝士兵，没有一个使用虎头或类似猛兽图案为盔甲的，更没有做头盔的。现考古发掘出土的上自商周，下到魏晋时期的古代头盔，大多如倒扣的坛子，并没有任何类似帽服。两汉汉魏有数量高达几万片的画像砖出头，其中绘制到各种帽子和头部盔甲，也没有类似的产品。换言之，虎头帽这种东西在这些时代的中原，泱泱华夏人是没见过，没用过，也没想过这么制作的。
要搞清楚这顶奇怪帽子的来路，需要有个前提，需要放下人们日常陈见中的一些思想包袱。过去一般人相信或总以为，三千、两千，甚至更久远的年代里，交通不发达，语言不通，生活在相距几万里地方的各种人民是互不来往的，因此也不可能有商业或文化的交流。事实并不是如此。简单说来，古人虽然旅途艰难，但实际的人类旅行的机会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的。这种交流，在空间上包含东西南北相距数万里之遥的人群，而在时间上则包含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间。不同起源的物质与精神文化产品通过这些跨越时空的交流到达彼此，并进一步借各种机缘融合为当地的文化，然后又传承下去，并且边传边变化，以至于最后，当地的人们早已忘记了事物的真正来路。虎头帽就是这番理论的一个最好证明。
据现在学术研究的成果，虎头帽最先的起源是希腊神话时代。第一个使用这种独特帽饰的人是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半神赫拉克勒斯（Ηρακλής，Hēraklēs，Heracles，引申自“赫拉”和“荣耀”两个古希腊词根，也根据罗马读音译作赫克利斯，因为这位俗称为大力神的半神也为罗马人所喜爱，在罗马神话中也有一席之地；又，赫拉克勒斯死后被升入天界的奥林匹斯神殿，成了大力神，跟其名字命名的星座被很典雅地翻译成武仙座）。
至于这位古希腊英雄的帽子如何慢慢变成中国的虎头帽，说来话长。
古代的希腊神话人物赫拉克勒斯的雕塑，塑像中很明显，他头戴狮子头制成的盔帽，狮子的前爪构成系带，垂于胸前。
古希腊雕塑中的赫拉克勒斯坐像，很明显其坐垫是他击杀的巨狮，他的右手则拄着他的标志性兵器巨棒。
赫拉克勒斯的狮子帽
要说古希腊传说英雄中最伟大的一位，非这位赫拉克勒斯莫属。他的故事最初出现在古希腊战乱频仍的公元前4世纪史诗中。据传奇，赫拉克勒斯名义上的父亲是底比斯国王安菲特吕翁（Amphitryon），他实际的父亲是希腊神话中最大的天神宙斯（Zues），宙斯使其母亲感神圣而受孕，因而他在血统上就是一位半神。赫拉克勒斯的母亲阿尔克墨涅（Alcmene）在身世上也大有来头。其祖父，也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外曾祖父叫珀尔修斯（Perseus，也译作帕尔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第一位半神英雄，同时也是星座英仙座命名的缘起。）
赫拉克勒斯的名字源于天后赫拉(Hera)，因为天帝宙斯在人间留情，因此赫拉对于赫拉克勒斯的出生是敌视的，而这位身世大成问题的孩子为了讨好赫拉，其母亲给其命名为赫拉的荣耀，即为赫拉服役，以增添赫拉的荣耀。赫拉为了为难这位孩子，利用万能的神通，给其命运提供了诸多艰难。其中最主要的，是要赫拉克拉斯去完成十二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这些不可能任务也是美德女神对其试炼，他要选择美德指引的道路，则必须面对这些一般人望而生畏的任务，并完成它们。
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大功对于欧美的文化和文明影响极大，因为这与此前各种英雄为个人出名或发达的奋斗不同，这些降妖除魔的工作都是造福于人类集体的，都是一种公共服务。其中头一件便是与本文要说的事情直接相关。
赫拉克勒斯名义上的父亲安菲格吕翁的牧场在底太隆山脚下，正如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环境一样，那时候的希腊遍地森林沼泽，其中危害人类的凶猛野兽众多。这个牧场附近就有一头叫做涅墨安的巨狮（Nemean Lion），危害人畜，赫拉克勒斯需要去杀死这头铜头铁身，刀枪不入的怪兽。因为赫拉克勒斯是宙斯的儿子，力大无穷，而且决心选择美德的人生道路，因此也英勇无畏，所以，他前去底太隆山，找到了这头狮子，并徒手击杀了这头猛兽。他用狮子的头和皮做成自己招牌性的盔帽，。这个狮头帽也成了古代希腊人对赫拉克勒斯的主要形象记忆。
古希腊雕塑艺术发达，其雕塑作品在表现人体的姿态和饰物不仅写实和准确，最重要的是，由于文艺复兴以后的考古研究，这些作品得到了很好的保存，现代人得以窥见数千年前的文化与生活图像。就目前全球古文化图像而言，有根有据的说，赫拉克勒斯是第一位使用狮子这种猛兽做盔帽的人物。
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腊神话将终结时代的传说人物，问题是，这种狮头帽如何可能传到地处亚洲大陆东部的中国地区呢？
头戴狮子帽的古希腊赫拉克勒斯雕塑侧面像，可见很明显的披肩式狮子鬃毛。
2014年好莱坞制作的电影《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剧照，这张剧照表现的正是赫拉克勒斯戴着打死巨狮后制作的狮头帽作为头盔的情景。该片由好莱坞硬派打星道恩·强森（ Dwayne Johnson）主演。
谁把狮头帽带到亚洲？
狮头帽被带到亚洲，最后来到中国，并落地生根，归功于一个大大顶顶有名的人，就是被称为西洋军事史上古今四大名将头一位的亚历山大大帝(Alexsander The Great, 公元前356年-前323年)。亚历山大最出名的事迹是从20岁继承父亲的马其顿王国国王职位，只花了大约十年时间，就统一了希腊，征服了直到世界尽头的地区，建立了横跨欧亚的古今第一大帝国，然后，在其人生事业的最辉煌顶点，32岁就突然辞世，暴病身亡。但这位生活和活动在公元前4世纪的亚历山大却与传说中的戴狮冠的赫拉克勒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亚历山大的时代是一个战乱频仍，因而社会的风气向往英雄的时代。一半是由于当时人们的普遍热爱英雄的风气，一半是这位超级天才的自我宣传，也许是两者结合，总之，亚历山大在其生活中，一直很看重其身世的神话血脉。就其父系的血统传说而言，他深信自己与偶像，赫拉克勒斯有关系，而就其母系来说，其先祖据说可以追溯到希腊传说时代的另一位以勇武天下第一的大英雄阿基里斯（Ἀχιλλεύς、Achilles，又译阿喀琉斯）。而关于他的出生更有直接模仿自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据说他的父亲，希腊联军统帅腓力二世（Φίλιππος Β' ο Μακεδών，公元前382年－前336年）与其母，摩罗西安人（Molossians）的国王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us）的女儿奥林匹娅斯（Olympias）新婚之夜，一道闪电击中其母，而熊熊火焰延烧一片，因此受孕，诞下日后的世界征服者。换句话说，闪电是宙斯大神的独门兵器，因此，亚历山大与赫拉克勒斯一样，也是宙斯的在人间的儿子。
这些神话都不必去管它，有一件有事实证据的事情是，亚历山大大帝因为特别崇拜赫拉克勒斯，所以他一直以这位偶像为榜样。在古代留下的亚历山大大帝画像中，有他专门模仿赫拉克勒斯头戴狮冠的样子，这个图案还见于他铸造的银币。亚历山大征服的主要地区是亚洲的波斯帝国，其地域涵盖今天土耳其，中东直到与中国交界的帕米尔高原西邻地域，也就是后来佛教传到东亚的主要发源地犍陀罗（Gandhara, Gandhāra, Gandha-vati，亚历山大入侵的时代核心区域在今天阿富汗白沙瓦一带）地区。这些地区，在他去世后数百年，他带来的希腊文化依然在生存和发展，并与当地的文化和艺术融合起来。顺便说一下，这个犍陀罗在梵文中本意为芳香之地，也就是现在爱旅游青年们最津津乐道的香格里拉和香巴拉的词源。
在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带到亚洲心脏地区的希腊文化事物中，第一影响大的是希腊的雕塑。这种感染力巨大的形象艺术给佛教的传播提供了极好的载体，所以，赫拉克勒斯的帽子首先在佛教的造像艺术中得到运用。赫拉克勒斯以及宙斯这些希腊的神祗逐步与印度教的神祗结合，并成了佛教的护法诸神。这在犍陀罗和我国境内的早期佛教造像中已有体现。后来，随着佛教在东汉后传入中国，特别是公元四世纪后北方信奉佛教的胡族政权确立，这些头戴狮冠，源自希腊的护法神，主要以金刚和天王等形式成了中国佛教造像艺术中的常客。
差不多花了八、九百年的时间，狮头帽终于走到中国，并且完成了成为东方人帽子的旅行。
然而，狮头帽毕竟不是虎头帽，狮子到底不是老虎。为什么传到中国的狮头帽会变成虎头帽呢？这个还需要略加说明。
陈列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建筑艺术博物馆的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雕塑。
古希腊雕塑中表现亚历山大大帝与狮子搏斗的图案，他通过模仿赫拉克勒斯的标志性英勇行为来显示其追随英雄祖先的心志。
现代考古发掘出土的有亚历山大头戴狮头冠的银币。
犍陀罗古希腊风格的佛像雕塑，其写实，庄重和静穆的特点与古希腊的造型艺术一脉相承。
出土的中国北魏时期的佛头雕塑造像，与犍陀罗承自古希腊的雕塑风格完全一致。
犍陀罗佛教造像中的狮子形象很多，有些狮头人身的图案显然是一种与狮头帽很有联系的造型。
山西源自北齐的双林寺韦陀造像，造像除使用了兽头盔帽，盔甲上也使用了兽面装饰。
双林寺韦陀造像头部局部，可以很清晰看到兽头的部分。
双林寺天王造像盔甲勒肚上的兽头造型。
现代工艺复原中国古代盔甲上的兽面构件。
狮头帽随佛教逐步东传的路线和具体过程，现代史学从文明和文化图像传播的视野已经基本搞清楚了。这个没必要细说，有兴趣的可以去读刑义田的文章，张广达教授在台湾成功大学的公开课录像也可以在网上找到。最后要解释一个问题，狮头帽历经bla~bla~bla~的千辛万苦路程，到了中国为什么会变虎头帽？
为何狮头会变虎头，一句话可以概括：中国人跟狮子实在是不熟！狮子原产自非洲和亚洲西部，第一只狮子传入中国大约在公元1世纪末为，东汉时代，来自当时大月氏国，也就是亚历山大当年活动的地区的进贡。随着佛教造像和传说进入中国人精神生活世界的狮子，路程更长一些。进贡的狮子自然放在皇家动物园，而一般人民并未见过，很多可能甚至未听说此事。而老虎的情况则完全不同，纯粹是本土的猛兽，所以民间至今有人说“虎为百兽之王”。
因为虎是中国古代头号猛兽，因此，在先秦到魏晋南北朝的时期，乃至整个古代，搏虎，格虎，射虎，刺虎，这些与猛虎搏斗的活动就成了个人英勇的象征和典型。正如亚历山大大帝要通过模仿赫拉克勒斯搏杀狮子来显示自己的非凡英勇，中国古代的个体要证明自己的英勇和武艺，最简单，也是最时髦的办法就是去猎杀一头老虎。
有记载的古代猛士，比如卞庄和子路之流，都以打死老虎而为世人称为力士和猛人。而李广之类一心向往军功生涯的职业军人，更是有无数的射虎与格虎的经历与传说。曹操墓考古出土有魏武王格虎大戟石牌，显然，爱写诗的曹操身为统帅，也是爱杀虎的主儿。从图像资料来说，汉魏画像砖上，类似赫拉克勒斯和亚历山大搏狮的打虎图案比比皆是，可谓举不枚举。简单来说，最起码在两汉时代，没事打打虎可以算男人的标志，平生没有独自杀一两只老虎，你根本没脸出来见人，那就更谈不到什么个人前程了。
与赫拉克勒斯和亚历山大大帝跟狮子的情形一样，中国古代文化中，老虎是最凶猛的敌手的象征，而且又与军事事业有特别密切的关系。皇帝的近卫军有单独叫虎贲的特种部队，无数武将各有自己格虎杀虎的传说。在狮头帽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人杀虎，格虎，射虎和刺虎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就是没想到把杀掉的老虎头制成帽子戴在头上，做个LOGO，省却了无数笔墨口水，而且宣传效果还好。了解了这件事，则狮头帽变虎头帽就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即使现在，也没有人成天没事穿着西装到处走，可同样是西来服装的中山装就被当成中国特色的日常衣服。
至于虎头帽变成孩子的帽饰，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格虎和杀虎是男子汉英勇品质的标志，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一个英勇而勇武的人呢？毕竟中国人的儿子们人生是艰难的，没有一点格虎的勇气和品质，他们的人生路恐怕很难走下去啊。
出土汉魏画像砖上的猛虎图案，其凶猛和力度是很惊人的。这块砖上的图案写实，生动，与秦汉图画的粗糙很不类同，很可能受到外来造型艺术的手法影响。
出土汉魏画像砖上的骑士盘马弯弓的射虎彩色图案。
出土汉魏画像砖上的刺虎和射虎图案，汉魏画像砖上此类刺虎屠龙的图案是很常见的。
张书林工作室│楼上的拉姆
虎头帽饰收藏级作品
钻石被称为宝石之王，因为其形成的需要数十亿年的时间，相当于地下200公里的压力，以及高达1500度的高温。令人震撼的美源自日常尺度难以想象的时间，空间，压力和温度的试炼。
虎头帽饰的文化传播和东亚源流，与钻石的成长史极度相似。东西数万里的路途，欧亚数千年的时光，其中熔铸不同族群人民的文化，信仰和愿景，最后，成了我们头顶不经意漫步的猛兽。这是人类内心生活的钻石。
张书林工作室│楼上的拉姆寻找，收藏，修复和制作虎头帽饰的历程也是这样：历经20年，遍访名山东西，大江南北，譬如采拮时光的花朵，然后运思于匠心，飞针于幽室，制成这些凝固时空心灵的作品——每一只都有她的故事，每一只都独特无双。
天地无限的脚步永不会终止，文明和心灵的钻石也在寻找其机运和伙伴，谁将拥有，她亦也将与你同行。
